「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紅樓夢》中的「狷潔人格」描寫

「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紅樓夢》中的「狷潔人格」描寫

在《紅樓夢》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埋香冢飛燕泣殘紅》中,黛玉葬花時這樣吟到:「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凈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而事實上,包括寶玉、黛玉、妙玉、晴雯在內的眾多紅樓人物都對這種「質本潔來還潔去」的精神意蘊分外嚮往,相應地,《紅樓夢》中的狷潔人格描寫亦無所不在。

在論及《紅樓夢》中的狷潔人格描寫之前,我們有必要先來討論一下「狷潔」一詞在傳統漢語語境中的文化意義。關於「狷」的涵義,《論語》云:「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 無獨有偶,《國語》云:「杜原款將死,使小臣圉告於申生,曰:『款也不才……不能深知君之心度,棄寵求廣土而竄伏焉。小心狷介,不敢行也。』」 韋注曰:「狷者,守分有所不為也。言雖知當與申生俱去,恥不能事君而出,故不敢行也。」 由此可以看出,在先秦「狷」常被用來指稱那些由於道德操守而不做某事也即潔身自好的行為。由此,「狷」又常與「潔」連用,如《國語》云:「公子勉之,亡人無狷潔,狷潔不行」 ,明沈德符《萬曆野獲編·士人·徐文長》云:「其人高伉狷潔,於人無所俯仰。」

我國文人對於狷潔精神的推崇濫觴於莊子和屈原。

《莊子·內篇·逍遙遊第一》為我們描述了一個「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 的藐姑射山神人,這充分說明莊子對超塵脫俗之清潔境界的嚮往。

屈原的狷潔人格則更為國人所知曉,據《史記》記載:

屈原至於江濱,被發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歟?何故而至此?」屈原曰:「舉世混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漁父曰:「夫聖人者,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舉世混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為?」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溫蠖乎!」乃作《懷沙》之賦。

屈原有著異乎尋常的對清潔的嚮往,他「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的清潔近乎潔癖,然而,他的潔癖更主要體現在其精神層面,他不願以汶汶之物玷污其察察之身,乃至寧可葬身魚腹也不願以「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溫蠖」,並且發出自戀且憤懣的吶喊:「舉世混濁而我獨清!」

值得我們注意的是,《紅樓夢》第七十八回《老學士閑征姽嫿詞,痴公子杜撰芙蓉誄》中寶玉「遠師楚人之《大言》、《招魂》、《離騷》、《九辯》、《枯樹》、《問難》、《秋水》、《大人先生傳》等法」為晴雯作《芙蓉女兒誄》,由此我們不僅可以看出寶玉對莊子、屈原、阮籍等人人格和文風推崇,更可以想到晴雯的人格魅力實與這些向來為傳統文人所推崇的高士有著相通之處。特別是,寶玉在《芙蓉女兒誄》中讚頌晴雯人品的筆法多祖於屈原《離騷》中自述高潔的筆法。在《芙蓉女兒誄》中,晴雯的化身「芙蓉女兒」以蘅蕪、杜芷為佩帶 ,以寶石鑲裙邊,以明月為耳墜 ,以爮匏為酒器品用浮有醽醁的桂醑 ,但終招致「諑謠謑詬,出自屏幃;荊棘蓬榛,蔓延戶牖」,「薋葹妒其臭,茝蘭竟被芟鉏」。這明顯與《離騷》中屈原自身的形象如出一人:屈原喻其以芰荷、芙蓉為衣裙,蕙草、白芷(攬茝)為佩帶 ,以切云為高冠,以陸離為佩帶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但卻招致「眾女嫉余之娥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 ,「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獨離而不服」 。

既然《紅樓夢》作者曹雪芹令小說主人公寶玉為晴雯所作的《芙蓉女兒誄》將晴雯比作屈原一樣的人物,又稱晴雯「冰雪不足喻其潔」,那麼晴雯是否也與屈原一樣是一個有著「精神潔癖」(也叫「心理潔癖」)的狷潔之人呢?答案是肯定的,下面我們就從對於惡的拒斥和對於性的警惕這兩大特徵來看看晴雯的精神潔癖。

首先,精神潔癖者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他們均認為精神決定物質存在,由此他們追求靈魂的聖潔,拒斥庸俗的塵世,他們一旦發現他人在精神層面不潔,就會極度憎惡,乃至不把精神不潔當人看、出現極端的消除「惡者」思想。因此,精神潔癖者不能接受生活中種種惡的言行。的確,在《紅樓夢》中,晴雯素來嫉惡如仇,眼裡容不下絲毫污穢之事。第五十二回《俏平兒情掩蝦須鐲,勇晴雯病補雀金裘》病中的晴雯一得知墜兒偷了「蝦須鐲」的事,便「果然氣的蛾眉倒蹙,鳳眼圓睜,即時就叫墜兒」,儘管暫時為寶玉所勸阻,但當她再次見到墜兒時,心中的怒火還是噴發了出來,「冷不防欠身一把將他的手抓住,向枕邊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亂戳,口內罵道:『要這爪子作什麼?拈不得針,拿不動線,只會偷嘴吃。眼皮子又淺,爪子又輕,打嘴現世的,不如戳爛了!』」又讓宋嬤嬤把她打發出去。還有一次是在第五十八回《杏子陰假鳳泣虛凰,茜紗窗真情揆痴理》,芳官的乾娘在給親女兒洗過頭後才要用她親女兒剛用過的髒水給芳官洗頭,二人吵鬧起來,於是襲人去給芳官取了一瓶花露油並些雞卵、香皂、頭繩之類讓她自己洗,沒想到芳官的乾娘仍然不依不饒,說芳官「沒良心,花掰我剋扣你的錢」,又朝芳官的身上拍了幾把,把芳官打罵哭了,對此晴雯實在看不下去,指著她乾娘說道:「你老人家太不省事。你不給他洗頭的東西,我們饒給他東西,你不自臊,還有臉打他。他要還在學裡學藝,你也敢打他不成!」

而在晴雯眼中,趨炎附勢、奴顏婢膝也是不潔之惡的典型,她曾屢次對之冷嘲熱諷。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埋香冢飛燕泣殘紅》小紅在鳳姐那裡顯示自己的才能,晴雯知道後大為惱火,冷笑道:「怪道呢!原來爬上高枝兒去了,把我們不放在眼裡。不知說了一句話半句話,名兒姓兒知道了不曾呢,就把他興的這樣!這一遭半遭兒的算不得什麼,過了後兒還得聽呵!有本事從今兒出了這園子,長長遠遠的在高枝兒上才算得。」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蘅蕪苑夜擬菊花題》秋紋為王夫人賞其兩件衣服一事大肆炫耀,晴雯聽後也笑道:「呸!沒見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給了人,挑剩下的才給你,你還充有臉呢」,「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給別人剩下的給我,也罷了。一樣這屋裡的人,難道誰又比誰高貴些?把好的給他,剩下的才給我,我寧可不要,衝撞了太太,我也不受這口軟氣。」還有一次是在第五十八回《杏子陰假鳳泣虛凰,茜紗窗真情揆痴理》,寶玉嫌火腿鮮筍湯燙,於是襲人讓芳官把湯吹涼,芳官的乾娘「生恐不令芳官認他做乾娘,便有許多失利之處,故心中只要買轉他們」,見到芳官吹湯,就跑就來要自己吹,晴雯忙喊道:「出去!你讓他砸了碗,也輪不到你吹。你什麼空兒跑到這裡槅子來了?還不出去!」

而精神潔癖的另一個主要特徵就是對於性及與性相關之事的絕對排斥,精神潔癖者將性視為一種嚴重玷污精神的物慾,因此精神潔癖者往往都對性事持高度警惕和疏遠的態度,與精神無關的性事乃至男女曖昧關係在他們眼中都是不潔的。晴雯也不例外,寶玉終日同身邊的丫頭們嬉鬧在一處,有時難免出現一些越軌的事,特別是被王夫人許與寶玉、乃至同寶玉發生「雲雨情」的襲人與寶玉之間的一些曖昧之事,都逃不出晴雯的法眼,並且對此晴雯心中總是十分不屑的。第二十回《王熙鳳正言彈妒意,林黛玉俏語謔嬌音》寶玉為麝月篦頭被進來取錢的晴雯看到,她譏諷道:「交杯盞還沒吃,倒上頭了!」,又說:「你們那瞞神弄鬼的,我都知道。」另一次是在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雙星》,晴雯與寶玉發火,襲人前來勸阻,火氣中的晴雯不僅沒有領情,還把襲人奚落了一番,寶玉忍著性子推晴雯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 原是我們的不是。」晴雯一聽寶玉用了「我們」一詞便馬上聯想起寶玉和襲人之間的曖昧關係,氣著說道:「我倒不知道你們是誰,別教我替你們害臊了!便是你們鬼鬼祟祟乾的那事兒,也瞞不過我去,那裡就稱起『我們』來了。明公正道,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裡就稱上『我們』了!」

而晴雯前番對寶玉和麝月、襲人曖昧關係的嘲諷絕不能單純地理解為晴雯是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事實上,晴雯完全有能力與寶玉有曖昧的關係,只是她不屑於如此,始終堅持著內心的操守,與寶玉保持著適當的距離。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中的另一件事很好地說明了這一點——晴雯要洗澡,寶玉與她開玩笑道:「我才又吃了好些酒,還得洗一洗。你既沒有洗,拿了水來咱們兩個洗。」晴雯搖手笑道:「罷,罷,我不敢惹爺。還記得碧痕打發你洗澡,足有兩三個時辰,也不知道作什麼呢。 我們也不好進去的。後來洗完了,進去瞧瞧,地下的水淹著床腿,連席子上都汪著水, 也不知是怎麼洗了,笑了幾天。我也沒那工夫收拾,也不用同我洗去。」而晴雯對自己操守的重視在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風流,美優伶斬情歸水月》中通過晴雯自己的表白更加明晰地展示了出來,晴雯因「風流靈巧招人怨」在病中被王夫人打發走,寄住其姑舅兄嫂家,寶玉偷著出來看她,流著淚問她還有什麼要說的,晴雯嗚咽道:「有什麼可說的!不過挨一刻是一刻, 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橫豎不過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 我雖生的比別人略好些,並沒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樣,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個狐狸精! 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擔了虛名,而且臨死,不是我說一句後悔的話,早知如此,我當日也另有個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說大家橫豎是在一處。不想平空里生出這一節話來,有冤無處訴。」事實上,晴雯對於這個勾搭寶玉的「虛名」如此憤慨,恰恰說明她心中一直所看重的倒恰恰是她認定與寶玉保持男女之間應有距離的「潔名」。

從變態心理學的角度講,精神潔癖實為一種存在於精神世界中的強迫型人格障礙,這種強迫型人格會迫使其對精神世界的絕對清潔提出要求。事實上,《紅樓夢》中有此種精神潔癖者遠不止晴雯一人。例如,第七十四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矢孤介杜絕寧國府》王熙鳳抄檢大觀園來到惜春房中,在她丫頭入畫的箱中尋出一大包金銀錁子、一副玉帶板子和一包男人的靴襪等物,入畫黃了臉,跪下哭訴這是賈珍賞賜她哥哥的,鳳姐對此本不十分在意,惜春卻堅持讓鳳姐把入畫帶走。稍後惜春又把她嫂子尤氏叫來,讓她把惜春帶走,還狠心地說:「或打,或殺,或賣,我一概不管。」對此入畫和眾人紛紛求情,誰知惜春自幼生成一種「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獨僻性」,任人怎麼說都不肯回心轉意。她還說:「不但不要入畫,如今我也大了,連我也不便往你們那邊去了。況且近日我每每風聞得有人背地裡議論什麼多少不堪的閑話,我若再去,連我也編派上了」,「我一個姑娘家,只有躲是非的,我反去尋是非,成個什麼人了」,「古人說得好,『善惡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況你我二人之間。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夠了,不管你們。從此以後,你們有事別累我。」尤氏氣得對惜春說道:「可知你是個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惜春卻道:「古人曾也說的,『不作狠心人,難得自了漢。』我清清白白的一個人,為什麼教你們帶累壞了我!」由此可以看出惜春「清清白白」、不願被「帶累壞了」的精神潔癖甚至使其六親不認,成了「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孤僻、狷介之人。正如惜春所言,「我不了悟, 我也捨不得入畫了」,正如寶玉在太虛幻境薄命司中所看到的判詞:「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可憐繡戶侯門女,獨卧青燈古佛旁」,精神潔癖最終使惜春在八十回後遁入空門。

有時,精神潔癖甚至還會使當事人付出血的代價,在第六十六回《情小妹恥情歸地府,冷二郎一冷入空門》 柳湘蓮僅僅因「東府里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幹凈」就提出要索回他與尤三姐的定情信物——鴛鴦劍,而尤三姐也為了證實自己的清白,「一面淚如雨下,左手將劍並鞘送與湘蓮,右手回肘只往項上一橫」,「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最終柳湘蓮自己也因之出家。

在某種意義上講,《紅樓夢》的主人公寶玉同樣是一位精神潔癖者。與眾不同的是,寶玉的精神潔癖更體現在他獨特的「仙女——少女」情結上。第五回《開生面夢演紅樓夢,立新場情傳幻境情》警幻仙姑帶寶玉夢遊太虛幻境時,作者曾安排了這樣一段描寫:

寶玉還欲看時,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穎慧,恐把仙機泄漏,遂掩了卷冊,笑向寶玉道:「且隨我去遊玩奇景,何必在此打這悶葫蘆!」

寶玉恍恍惚惚,不覺棄了卷冊,又隨了警幻來至後面。但見珠簾綉幕,畫棟雕檐,說不盡那光搖朱戶金鋪地,雪照瓊窗玉作宮。更見仙花馥郁,異草芬芳,真好個所在。又聽警幻笑道:「你們快出來迎接貴客!」一語未了,只見房中又走出幾個仙子來,皆是荷袂蹁躚,羽衣飄舞,嬌若春花,媚如秋月。一見了寶玉,都怨謗警幻道:「我們不知系何貴客,忙的接了出來。姐姐曾說今日今時必有絳珠妹子的生魂前來遊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這濁物來污染這清凈女兒之境?」

寶玉聽如此說,便唬得欲退不能退,果覺自形污穢不堪……

這段文字的仙子形象自然使我們聯想到《莊子·內篇·逍遙遊第一》中那個「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的藐姑射山神人,由此可以看出「女兒」在寶玉心中是清潔的象徵。其實早在第二回《賈夫人仙逝揚州城,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曹雪芹便借冷子興之口道出寶玉七八歲就有「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這樣的怪論——事實上,余英時先生早就在其《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中指出《紅樓夢》是由大觀園內的清凈女兒世界和大觀園外的污濁男性世界兩部分組成,這是我們理解寶玉泥水之論實為其精神潔癖外在反映的一把鑰匙。而在第五十九回《柳葉渚邊嗔鶯吒燕,絳雲軒里召將飛符》中,曹雪芹又一次借春燕之口道出寶玉曾說「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麼變出三樣來」,由此可以看出寶玉對於少女的推崇那是出於對不染俗塵人格的推崇,這同樣是反映寶玉精神潔癖的一個重要例證。

同時,寶玉的精神潔癖不僅反映在他獨特的少女情結之上,還更加明顯地體現在他的「意淫」之中。儘管他剛進入青春期的懵懂之時也曾有過與襲人發生過「雲雨情」,但這這種事情在寶玉的感情生活中絕非常態,第五回《開生面夢演紅樓夢,立新場情傳幻境情》寶玉夢遊太虛幻境時,警幻仙姑贊其為「意淫」而非「皮膚淫濫」之人,「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於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事實上,正如章培恆先生所云:「寶玉的『意淫』是一種對美麗女性的純情感、近乎精神性的愛慕,而不帶有『欲』的成分。」 何炳棣先生在《從愛的起源和性質初測〈紅樓夢〉在世界文學史上應有的地位》一文中更以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揭示了「意淫」的本質,指出警幻仙姑所說的「意淫」是遵循「快樂原則」的「本我」所具有的性衝動在遵循「完美原則」(也叫「道德原則」)的「超我」的作用下得以升華,「將潛意識中自私滿欲的驅力提升轉化為體貼、同情、憐憫」。 由此可以看出,寶玉「意淫」的實質便是一種精神世界的強迫型人格,也即精神潔癖。

值得注意的是,寶玉的強迫型人格不僅作用於其精神世界,有時甚至也影響到他的現實生活,因此寶玉不僅有精神潔癖,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具有「生理潔癖」現象——《紅樓夢》中三次葬花中的兩次寶玉都直接參与其中,這就是最有說服力的例證。由於黛玉也是三次葬花中兩次的主要參與者,因此下面我們不妨將寶黛二人的葬花放在一起討論。

在《紅樓夢》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中,寶玉在沁芳閘橋邊桃花底下的一塊石上坐著細玩《會真記》,正看到「落紅成陣」,「只見一陣風過,把樹頭上桃花吹下一大半來,落得滿身滿書滿地皆是」,寶玉怕把花抖下來會遭行人踐踏,於是兜起這些花瓣抖在池內,讓其浮在水面向沁芳閘外流去。但是寶玉發現地下還有不少花瓣,正在這時,「卻是林黛玉來了,肩上擔著花鋤,鋤上掛著花囊,手內拿著花帚」,寶玉高興地讓她把花掃起來撂在水裡去,可黛玉卻說:「撂在水裡不好。你看這裡的水乾淨,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髒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個花冢,如今把它掃了,裝在這絹袋裡,拿土埋上,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幹凈。」然後在二人鬥嘴玩鬧之後,寶玉幫黛玉一同把花掩埋到了土中。

在這段描寫中,我們第一次領略到寶玉和黛玉葬花的潔癖,寶玉怕落花遭人踐踏,於是將其兜起來抖在池內讓其隨水流走,可是黛玉的潔癖猶勝寶玉,黛玉認為讓落花隨水流走也不是最乾淨的做法,因為很難保證遠處的池水也是乾淨的,於是她要將花裝在絹袋中,埋到花冢里。

第二次葬花是在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埋香冢飛燕泣殘紅》篇末及第二十八回《蔣玉菡情贈茜香羅,薛寶釵羞籠紅麝串》開篇。四月二十六日芒種節是大觀園眾人祭餞花神之時,寶玉看到鳳仙、石榴等各色落花落了一地,便把花兜起來送往黛玉前日葬桃花的地方,誰知黛玉在哪裡邊哭邊吟詩,原來她把些殘花落瓣去掩埋,餞花之期,勾起傷春愁思,想到昨夜她與寶玉之間的誤會,便感花傷己。

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段對於寶黛葬花細節的描寫儘管不如上述第一次葬花時的描寫詳細,但在寶黛葬花心理特別是黛玉葬花心理的描寫上卻是上述第一次葬花描寫的深化。在這段描寫中,黛玉這樣吟道,「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凈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由此,我們可以再一次清楚了解到黛玉的潔癖心理——在黛玉眼中,世上到處都是骯髒不潔的,正所謂「天盡頭,何處有香丘」,因此黛玉不能讓花瓣「污淖陷渠溝」,她希望的是「質本潔來還潔去」,於是才「錦囊收艷骨」,「凈土掩風流」。

第三次葬花是在第六十二回 《憨湘雲醉眠芍藥裀,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寶玉生日那天,香菱與小螺、芳官、蕊官、藕官、荳官鬥草,荳官說:「我有姐妹花」,香菱說:「我有夫妻蕙」,荳官調侃道:「你漢子去了大半年,你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羞!」香菱臉紅了,和荳官二人玩鬧起來,不慎弄髒了寶琴給她帶來的裙子。這時寶玉也趕來鬥草,說:「你有夫妻蕙,我這裡倒有一枝並蒂菱。」香菱說:「什麼夫妻不夫妻,並蒂不並蒂,你瞧瞧這裙子!」於是寶玉讓襲人把自己的裙子給香菱換上,然後「蹲在地下,將方才的夫妻蕙與並蒂菱用樹枝兒摳了一個坑,先抓些落花來鋪墊了,將這菱、蕙安放好,又將些落花來掩了,方撮土掩埋平服」,弄得香菱都笑他「這又叫做什麼?怪道人人說你慣會鬼鬼祟祟的作這使人肉麻的事」。

這一次葬花描寫異常簡略,但是又一次使我們看到了寶玉的潔癖。而且寶玉葬花的方式也越來越受到了黛玉的影響,在第一次葬花描寫時,寶玉直接將花兜起來抖在水中,但是在第二次描寫時寶玉就將花兜起來送往黛玉的花冢,而在此次葬花描寫中,寶玉已經親自模仿了黛玉葬花的方式,只是寶玉要葬的是他心中更為重視的夫妻蕙和並蒂菱,普通落花只是做了陪襯,而他潔癖心理所導致的異常行為其實《紅樓夢》中的人物早已了解,正如香菱所說的那樣,「怪道人人說你慣會鬼鬼祟祟的作這使人肉麻的事」。

既然由葬花說到了黛玉,那麼我們不妨繼續來探討黛玉的潔癖。

在《紅樓夢》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叔嫂逢五鬼,通靈玉蒙蔽遇雙真》中,寶玉的臉被賈環燙傷之後,書中有這樣一段描寫:

林黛玉便趕著來瞧,只見寶玉正拿鏡子照呢,左邊臉上滿滿的敷了一臉的葯。林黛玉只當燙的十分利害,忙上來問怎麼燙了,要瞧瞧。寶玉見他來了,忙把臉遮著,搖手叫他出去,不肯叫他看。——知道他的癖性喜潔,見不得這些東西。林黛玉自己也知道自己也有這件癖性,知道寶玉的心內怕他嫌臟,因笑道:「我瞧瞧燙了那裡了,有什麼遮著藏著的。」一面說一面就湊上來,強搬著脖子瞧了一瞧,問他疼的怎麼樣。

在這一段描寫中,作者借寶玉和黛玉的心理描寫交待了黛玉「癖性喜潔」,也即黛玉確實是有潔癖心理——甚至連寶玉燙傷了臉黛玉都會有不潔之感,而「林黛玉自己也知道自己也有這件癖性」。

此外,《紅樓夢》中描寫黛玉的潔癖例子還有第十六回《賈元春才選鳳藻宮,秦鯨卿夭逝黃泉路》中的一段描寫,黛玉和賈璉回到京城,寶玉來看黛玉,將北靜王所贈的鶺鴒香串轉贈黛玉,可是黛玉的潔癖又一次凸顯出來,她擲而不取,生氣地說道:「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他。」

事實上,黛玉雖然也有生理潔癖,但她的精神潔癖往往更能凸顯她的性格,她「孤高自許,目下無塵」的性格其實也與其精神潔癖有關。在第四十二回《蘅蕪君蘭言解疑癖,瀟湘子雅謔補余香》中,黛玉將劉姥姥謔稱為「母蝗蟲」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前番劉姥姥為生計來賈府攀親戚,曾經嘗到過甜頭,此次她又以秋後送瓜果菜蔬的名義來到賈府,通過逗笑取樂賺得了較前番更大得多的好處。對此黛玉心底里是有些不屑的,乃至在開玩笑時將劉姥姥稱之為「母蝗蟲」,而寶釵也認為黛玉的春秋筆法用得極佳,稱「這『母蝗蟲』三字,把昨兒那些形景都現出來了」。

而與黛玉的潔癖更偏向於精神層面頗為不同的是,妙玉則有非常嚴重的生理潔癖。對此,我們可以仍然通過劉姥姥進大觀園這件事來看——如果說黛玉戲稱她為「母蝗蟲」在某種程度上是因為她自己的精神潔癖,那麼妙玉對劉姥姥的態度就是十分明顯的生理潔癖了。第四十一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怡紅院劫遇母蝗蟲》賈母把劉姥姥帶到櫳翠庵中,妙玉親自用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龍獻壽小茶盤捧著盛有老君眉的成窯五彩小蓋鍾遞與賈母,賈母吃了半盞就讓劉姥姥把剩下的都喝了,等道婆把剛才眾人喝過的茶杯都取了回來以後,妙玉卻讓道婆不要把剛才劉姥姥用過的那個成窯五彩小蓋鍾拿進來,寶玉知道妙玉是嫌劉姥姥臟,於是便索性請求妙玉將那成窯五彩小蓋鍾送給劉姥姥。妙玉想了想說:「這也罷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我使過,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他。你要給他,我也不管你,只交給你,快拿了去罷」,寶玉聽妙玉既這麼說,便自告奮勇攬下了這件事,他這樣說道:「自然如此,你那裡和他說話授受去,越發連你也髒了。只交與我就是了。」於是,妙玉的潔癖形象就這樣躍然紙上,給讀者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在寫過妙玉嫌棄劉姥姥飲用過的成窯五彩小蓋鍾這一情節之後,書中又緊接著加入了這樣一小段描寫:寶玉認識到了妙玉的潔癖,對妙玉道:「等我們出去了,我叫幾個小幺兒來河裡打幾桶水來洗地如何?」妙玉聽寶玉這樣說很高興,然而她竟說「只是你囑咐他們,抬了水只擱在山門外頭牆根下,別進門來」——由此看來,妙玉不僅嫌地臟,甚至連賈寶玉叫來給她打水洗地的小幺兒都嫌臟,以致不讓他們進門,而只是把水擱在山門外的牆根下。顯然,《紅樓夢》接連兩個情節寫妙玉的潔癖,這就大大增強了妙玉潔癖人格描寫的藝術表現力。

事實上,妙玉這樣的潔癖人格在中國歷史上並不鮮見,這些人多為著名文人或書畫家,且其潔癖事迹在過去往往不是作為批判的對象,而是一種文人風骨的另類體現,且多為文人傳為美談。歷代最著名的潔癖之人首推元代文人、書畫家倪瓚。據明顧元慶《雲林遺事》記載:「楊廉夫耽好聲色。一日與倪瓚會飲友人家。廉夫脫妓鞋置酒杯其中,使座客傳飲,名曰鞋杯。倪素有潔癖。見之大怒,翻案而起,連呼齷齪而去」 ,明確提到了倪瓚的「潔癖」。另據《雲林遺事》雲,有客來訪,倪瓚「見其言貌粗率,大怒,掌其頰」 ,同時,《雲林遺事》還記載倪瓚「閣前置梧、石,日令人洗拭,及苔蘚盈庭,不留水跡,綠縟可坐」 ,「庭前有樹,旦夕汲水揩洗,竟至槁死」 ,其潔癖形象顯然對《紅樓夢》妙玉的潔癖描寫有較大影響。

我們應該注意到的是,無論是生理潔癖者還是精神潔癖者,本質上都是一種強迫型人格障礙者,嚴重者甚至有可能是強迫症患者。強迫型人格的主要特點是必須按照某種規則把事情做到「恰到好處」,因此這類人都有過於認真細緻、謹小慎微的特點,對事物要求過於嚴苛,在與人交往中也顯得過於古板、固執。他們在生活上過於強求規律,一切務求井井有條,稍一改變就會焦慮不安。對於潔癖者來說,「潔」就是他們心目當中做事「恰到好處」的絕對標準,由此他們會嚴格強求自己不斷凈化自己以及自己所處的環境——無論是精神潔癖者的精神凈化還是生理潔癖者的現實凈化,因此這類人的生活態度十分認真、謹慎,精神潔癖者會不斷對自己及他人的言行進行審查,以考察是否有違高尚的精神意蘊來決定其人際交往方式,而生理潔癖者則更進一步,在現實生活中不斷企圖凈化自己乃至自己所在的環境。

值得注意的是,潔癖者都是極端的完美主義者,而我國傳統文化便是一種追求極端完美的文化——儒家講「盡美矣,又盡善也」 ,而道家也以「道」、「德」為根本出發點,只不過儒家以「禮樂」為極端完美(新儒學以「天理」為極端完美),而道家以自然規律為美。由此中國傳統文化出發,我國古代文化本身就具有強迫性——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認為宗教、哲學類似於一種強迫症,因此道家哲學和常被視為準宗教的儒教事實上決定了我國傳統文化的強迫性。由此,我國古代典型文人士大夫的「君子」理念事實上給我國文化奠定強迫型人格的基礎,同時我國古代文人中有精神潔癖者數不勝數,乃至生理潔癖者的大量出現也受到了社會的一定寬容——儘管他們在古代也不是很受歡迎的,就如明王錡《寓圃雜記》「雲林遺事」條記載「倪雲林潔病,自古所無」 ,死後被造謠「後人皆傳雲林為太祖投溷廁中死,盡惡其太潔而誣之也」 ;而《紅樓夢》第五十回《蘆花雪庵爭聯即景詩,暖香塢雅制春燈謎》李紈也說:「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正是這種中國傳統文化的力量,才導致了晴雯、惜春、柳湘蓮的精神潔癖,以及寶玉、黛玉、妙玉這三人在精神潔癖之外又同時具有、並依次增強的生理潔癖,因為他們內心以精神的絕對純潔乃至現實的絕對純潔為其內心的「恰到好處」的絕對真理,而這最終決定了他們的潔癖型強迫性人格。

強迫型人格的形成往往與嚴格的家教有關,但也常常也與家庭搬遷、親人亡故、父母離異等變故引起的心理緊張、情緒波動有關。事實上,我們可以發現無論是賈政還是王夫人,對寶玉的家教都是十分嚴格的,林如海對黛玉的教育也是正統的,而妙玉也出自官宦人家,有著小姐的脾氣;而晴雯、惜春、黛玉、妙玉都遭受到過各自不同的家庭變故,這些也都是她們形成其潔癖型人格——一種獨特的強迫型人格的重要原因。另外,具有神經質傾向、敏感內向者更容易形成此種人格,事實上我們也發現無論是寶玉、黛玉,還是惜春、妙玉,他們都或多或少具有上述這些特點。

由於潔癖者都是極端的完美主義者,因而迴避型人格同樣屬於潔癖者。

迴避型人格又叫逃避型人格,迴避型人格障礙者因為注重極端的完美,經常表現為缺乏自信,懷疑自身價值,敏感,特別是在遭到拒絕和反對時。他們從一開始就迴避人際關係,在生活中儘管有交往的需要,但大多數人仍與周圍人保持一定距離。在豐富的情感世界中,他們很難同別人進行深入的感情交流。有很大的社會不安感,在那些需要大量接觸他人的工作面前常常因羞怯而逃避。在家庭之外他們很少有親密朋友和知己。典型癥狀是他們很不願意出風頭,對熟人很親熱,而對生活中習慣常規的任何改變會感到害怕。為了迴避引起焦慮的情況,他們常尋找一些借口。有時他們對一些事物表現出恐懼,而且他們經常有抑鬱症,焦慮和對自己生氣的感覺。迴避型人格障礙特徵與偏執型人格障礙特徵有多項相似之處,是一種精神潔癖,《紅樓夢》中的迎春和惜春就具有這種精神潔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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